2020年3月11日 星期三

〈晚餐〉

「看完表演之後,一起吃個飯吧!」

旁邊的人帶著驚訝的神情。接著問,「我們要去哪?」提了幾間餐廳,甚至考慮了臺北車站美食街,總沒什麼共識。永康街有那麼一點距離,她帶著一袋書和筆記不算方便,最後便往南昌街的摩斯漢堡走去。

「我看你做了好多筆記,看起來像是個學生。」「你都這樣跟人搭訕嗎?技術未免差了些。」
「之前跟朋友看戶外表演,開始注意場景裡每一個小細節,搞得我今天看舞好累。」

「所以你有注意到開場的意象?」「你說那女人隨著傾倒在身上的塵土一起倒地,還是……?算了我只記得這麼多了。」我問。
「不覺得有種無限循迴之後,終將歸於徒勞的感覺嗎?她要男人握住她的手,手卻在瞬間回到放在腦後的剎那。被擁抱,卻又覺得不夠。像瀕死的人渴望活著。」「瀕死的人渴望活著?」「只是種比喻,你不懂嗎?」「我沒瀕死過。」此時我感受到一股惡寒。

「中場前那段民俗舞蹈輕鬆多了!不用繼續解讀種種塞爆腦袋的意象,可以好好跟著節奏,欣賞舞者的舞姿。而且頗有節奏感,我本來以為他們會跳滿整個休息時間。」她勉為其難地同意我的看法,畢竟也曾在那段音樂當中得到些許喘息,不需要一直分析並解構舞者、佈置、音樂在整體當中所要傳遞的訊息。「整場舞劇傳遞著徒勞,或者應該說……說是生活吧。在空心磚倒下之後,整齣舞就這麼開始了。一出場的女演員反覆幾次動作和臺詞,聲音傳達了她那平凡的恐懼。並不是那種極度的懼怕,而是從身體發出絕望,一種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的絕望。呼喊著男演員,握住她的手,擁抱、親吻,最後命令離開。」她搶了我的話,接著說下去。「這是人最終害怕的,看起來像是得到了所有滿足,卻在滿足的瞬間回到原本的狀態。最後斥走陪伴,歸回獨處。」

我們交換了更多意見,也提到了整個下午我被打擾的一時半刻。她的鞋在變換姿勢的時候,不時踢上我的褲管。托著臉的手不小心從座位間的扶手滑下,半個人失去重心的滑稽模樣,在暗暗的背景當中,透過想像變得更為有趣。我瞥到她的睫毛很長,像戴上假睫毛的人那樣。不時眨眼,更拉起我高中對於學校舞蹈班的學妹的記憶。輪廓鮮明,鼻子挺俏,上眼摺總有黑色眼影薰抹的感覺,甚至總覺得學妹一定有畫下眼線。可實際上整天因為練舞流汗,怎麼可能是上了妝的呢!流著汗,那副不能說瘦但有著無以名狀的誘惑體態,不屬於女人的那種,也不是因為年輕的緣故,她們的線條像是我現在瞭解的時尚模特。好像經歷過超乎想像體能鍛練的人,都是那般的身材,和韻味。

「男人托住女人,女人手拿水杯,騰空轉了一圈,一圈又一圈。水不停地灑在舞台上,一次,一次又一次。對我來說,又是一種徒勞的表象。」她說。我始終沒有問她的名字。

「又有一個畫面,拿著不知名細條狀,看似香菸還是線香,總之就是一種細條狀物。在台上不停地說,這是我的,這是我的,這也是我的,他們通通都是我的。席間的觀眾無法遏止地尖笑,劇院裡只有笑聲與舞台上的背景音樂,頓時更覺得這是逝去的碧娜想要的效果。透過看舞的觀眾出乎意料地攪和,加深了這支舞劇的暗沉。」說到暗沉讓我聯想到美白產品,但我看對面這年輕女生說得起勁,若這時蹦出這麼一句,大概她馬上就會起身離去吧。

喝了一口紅茶,我提了最後那個故事。一個演員講著狐狸要吃鵝的故事,在鵝臨死前,像狐狸要了一個願望。「我們不想帶著罪死去,就讓我們臨死前向神告解吧!好讓我們能進去天堂。」慷慨的狐狸答應了這個請求,於是鵝便開始講著嘎嘎嘎嘎嘎嘎嘎,如果用英文說的話就是 God, God, God, God, God……。「這也就是今天為什麼鵝的叫聲是那樣的原因。」

「好爛喔!那個故事怎麼被你一講變得一點內涵也沒有。」我啞然無語。「其實聽懂這故事的瞬間,我當下也是覺得這故事怎麼這麼令人無言。」「不過用這故事當做結尾,也算是一個好的結束吧。」我幾乎沒有換氣地講了兩句話,雖然脫口而出之後,我並不清楚我說了什麼。「你給我說清楚!」她有點嗔怒的說。

「呃,因為碧娜想要讓我們無言的結束這個下午。好帶著說不出口的鬱悶回到家,反覆咀嚼思考她所編導的舞劇吧!」我不怎麼打從內心相信說完了這些話,她的神情似乎變得和緩,甚至有點驚嘆我說了這番屁話。我總覺得對不起她,所幸在這餐之後,我們也忘了彼此留下連絡方式。從此斷了連絡,也忘了對方的長相。

「那妳還記得中間有一段詩的朗誦嗎?是詠歎夜鶯的詩。沒想到念起來音韻這麼有味道,雖然聽得不是很懂,但可以感受到聲音從演員嘴裡跑出來的趣味。」這時她的雙眸從手機移到我的眼鏡,「是濟慈的詩吧!」

「你怎麼會知道,我只覺得聽起來有點耳熟。」
「笨蛋,不懂就問估狗大神啊。」深咖啡色的雙瞳透露出二十出頭獨有的天真,雖然她看起來應該接近二十幾歲了,但我應該還是一個剛過二十歲不久的人吧。臉頰泛出自信的芒光,不顧他人感受的調調讓她顯得更迷人了。雖然之後我在網路上搜尋過後,跟當時的印象完全不同,但那份自信,讓當下的我認真地相信她了。

想起整個下午她毫無扭捏的側動身體,隔著大衣不止的與我的外套親密接觸。隱約地感受大衣內的手臂有一股熱情,分不清是看舞的熱情,還是透過舞蹈與周遭人因此建立聯結的熱情。我很喜歡,並且暗自享受。

「欸,八點了。我該回去了。」沉浸在與她聊天的時間溪流當中,我漸漸褪下明日工作的勞煩,但在此時,我知道該走了。
「給你留下我的連絡方式吧,之後有機會再一起出來看舞,再跟你分享舞碼裡面那些你們這些外人無法看懂的象徵。」可後來,不知為什麼我總記不起八點的這時,曾經我有過她的連絡方式,就像下半場從舞台上方如煙飄下的塵土,消失了。或者是從紗幕走出的輕煙,瀰漫著失憶。